凌霜

四

 

修普诺斯

 

按着剧痛的眉心，我深深舒一口气，却无减那难耐的痛楚。

 

我知道这样子劳累下去，即使是神也会挨不住的，可是，我却选择了咬紧牙关继续坚持下去。

 

若不是每天都在晚上牺牲睡眠，争取一分一秒，希望尽快能训练自己熟悉冥界的工作，恐怕到了现在，面对着那排山倒海般的文件时，我定会束手无策，陛下也会对我深深失望吧！

 

我能看出，陛下是对我有着很高的要求和期望的，从前冥界的人手如何不足，陛下如何辛苦独力苦撑，这些我都曾听达拿说过，我想，陛下是由衷的希望能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，替他分担重担的，只可惜，这个人一直没有出现。

 

陛下很放心把很多重要文件都交给我处理，我能看出在公事上，他是很信任我的，也有信心我能够胜任，我不忍心辜负他的期望，尽管，那样需要付出不少的代价。

 

我知道，在我背后有不少流言蜚语，其实我也清楚，以我的出身，一个犯下弥天大错，被奥林匹斯舍弃驱逐，被人逼得走投无路，唯有来到冥界才得到容人之所的罪臣，一来到便受到陛下的赏识，获授予高位重权，的确是叫人难以心服口服的。那些难听的说话，我都一一听进耳里，虽然心里实在为此难受，可是我也假装没有听到，还是继续做好自己的工作，我相信时间是能证明一切的，我定会经得起考验，向他们证明我对陛下的忠诚，并非献媚才能得他信任。呵谀奉承的事我不屑去做，而我相信精明的陛下也不会被此蒙蔽。所以，我选择了沉默，选择了忍耐，坚信只要做好自己的本份，问心无愧，便无惧什么闲言闲语了。

 

我明白，初来这里已得陛下重用是很难得的，我是该心足，该感到光荣和高兴的，然而，我却仍是郁郁不乐，不是为了那些恶意中伤，而是…因为除了工作干练，在公事上可以信任以外，我的为人，我的性格，我在公事以外的表现，在陛下心中，应该没有什么好评价吧！

 

那一晚，陛下在我毫无心理准备下，竟然来到了睡神神殿，平时和陛下的交流也只限于公事上，他的来访真的令我很惊讶，惊讶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，只能仓皇的行礼，然而，是错觉吗？在抬头与他四目交投的那一刻，我怎么觉得他眼里流露着丝毫不悦？

 

‘朕知道的，给了你这么多的工作，你初来这里，一定很不习惯吧！朕知道这难为你了，或许你会心里抱怨吧！’

 

听到他这句话，我更是忐忑不安了，我从没有抱怨过！真的没有呢！即使是辛苦，这也是我心甘情愿的，难道我做错了什么？或是言行举止间有什么差错，令陛下误会我对他不满吗？我很想解释，很想替自己辩白，可是，陛下却反而被我的辩解激怒了。

 

‘你那张苍白憔悴的脸，已揭穿了你的谎言了，修普诺斯。’

 

不！陛下，我不是有心隐暪你的，我只是…不想你为我难过…不想你因为加重了我的工作量而自责…

 

我看着陛下看我的目光，写满了不悦，指责，痛心，陛下是在生气我隐暪了他吧！

 

‘我看你好像满怀心事的，是来到这里不习惯吗？’

 

我的心事…陛下，我怎能告诉你，令我悲伤的是──只能得到你工作上的信任，而非真正的心？我怎能告诉你，作为臣子的我，竟对你有这种非份之想？

 

是的，不知从何时开始，我变得很在意陛下对我的看法，我知道他是个完美主义者，我也逼迫自己力图做到完美，以得到他的认同，然而，也许是我的性格为人真的不讨他喜欢吧！他能跟达拿亲近，能和他一起谈天说地，可是我却不能，每次见到他和达拿下棋喝茶相见甚欢的时候，我也觉得自己只是个不相关的局外人，我在他心中，只可以是一个能替他分担工作的下属吧！每当想及此处，便觉得心像被千万只虫子咬着一样难受！我不能接受这么卑劣的自己！

 

我怎能这样吃我亲生弟弟的醋？尽管我知道，达拿一直只把陛下视作朋友，从来没有半点爱慕之情。

 

我怎能痴心妄想想得到陛下的心？尽管我清楚，在陛下心中，并不会喜欢我这种把一切都埋藏心中的人。

 

可是，我真的控制不了那强烈的渴望。

 

如果…陛下可以成为我的知己…更甚的…是成为我的恋人…那该多好啊…

 

然而，我却不敢让他知道，只能用苦笑遮掩一切。

 

‘你不愿相告，那也算了，朕不逼你。’

 

这冷冷的一句回应，令我的心也冷了半截了。

 

果然，陛下并不喜欢我的吧！

 

我多么想象达拿一样豁达，把内心的感觉一丝不漏的说出来，可是，我没有达拿的率直，更没有他的勇气。我害怕，害怕被陛下知道了我真正的心意后，会恼怒我的大逆不道，君臣不分，痴心妄想，只怕到时不只会永远得不到他的爱，也会失去他在公事上对我的信任，甚至，连不在乎其他，只求能留在他身边也不可以了！

 

因此，我还是装作没有察觉，纵使悲伤难受，也只继续强忍，在工作上仍是那么拼搏，是为了想报答他的恩情，也是为了借着疯狂的工作麻木自己吧！在工作上，我的表现突飞猛进，陛下看来也很满意，把更多更重要的事情也交了给我，而我因为工作表现，在冥界树立了威信，渐渐，那些流言蜚语少了，认同我的人也多了。

 

可是我却没有为此高兴，在人后还是不免独自神伤。

 

自那次后，尽管在公务上对我信任增加了，在私底下陛下还是待我冰冰冷冷的，跟他和达拿一起的和颜悦色完全是截然不同。

 

那一天，当我把文件送到冥王神殿时，他正与达拿在花园一起下棋聊天，那溢于言表的欢乐，是我从没见过的；那爽朗欢欣的笑声，是我从来没听过的！我躲了在一角落里，咬牙忍着心痛，默默的看着他们有说有笑，觉得自己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，更不该破坏这融洽和谐的画面！

 

陛下继续与达拿谈天说地，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，就在我正想悄悄离去时，竟被达拿先发现了，他很开心的笑着叫道：‘啊！修普！你也来了？我正和哈迪斯喝茶聊天好开心呢！你也一起来吧！’

 

陛下闻言向着我看了过来，在那一瞬，是的，就只有短短几秒罢了，他的脸立即从温和变得冰冷，微笑也在瞬间消失了，只余下属于君王的威严肃穆，他皱了皱眉，有点不悦的的开了口：‘修普诺斯，你来这里所为何事？’

 

他虽没有说出口，但我也感受到了，他是为了我的骚扰而不悦吧！

 

也许，在他心中，我真的是那么讨厌的存在吧！

 

我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，我是不该打扰他的雅兴，破坏那份只属于他和达拿的快乐的！

 

清楚听到一颗心碎裂的声音，感到快要痛得窒息了，眼眶酸酸的，心里是无尽的苦涩，可是，我却不能把这些表露出来，只好挤出微笑，想以笑容掩饰一切，恭敬的跪在地上答道：‘这是一份重要的文件，请陛下过目。’

 

‘把文件放下，然后退下！’他还是冷冷的命令道。

 

‘臣…遵命…’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痛苦得颤抖了，我只能飞快的放下文件，像逃一样的离去。

 

在踏出花园的一剎那，泪水终于夺眶而出。

 

我不禁苦笑，嘲笑自己的没用。

 

为什么，即使明知是不该有非份之想的，还要因为陛下的冷待而这样难受？

 

为什么，明明告诉自己，他是君，我是臣，这身份之别是不能僭越的，为何我还要因此心碎？

 

我抹去了泪水，再次叱责自己：修普诺斯，你别再痴心妄想，别再那么讨人厌，明知别人不喜欢，也要强人所难了！